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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是一种多么痛的领悟

2023-11-13    作者:佚名    来源:网络

 我是在一个重男轻女的贫困山村出生长大的。背着沉重的心理包袱从农村走向城市,从中国走向世界。一直到30多岁的时候,成了俩娃的单亲妈,经历过了人生无数坎坷,生活定居在美国旧金山,才领悟到一些真理,才真正从心底里认同自己。人生跌宕起伏的背后,是自我意识的崛起和爱的觉醒。

  1、灰暗的童年

  我是1980年出生的。16岁进城读高中之前,大多数时光在山脚下的小山村度过。这些红砖房子是90年代初沿海经济改革风吹过小山村,大家一窝蜂开始建起来的。更早些时候,也就是我十多岁之前的时光,全是灰黑色泥瓦房。

  童年的很多记忆,也是暗暗的灰黑色。

  当时的农村,家家户户都种水稻,而且必须种,因为是农业户口,要向国家无偿缴纳农业税:1亩田总产出大约1000斤,要交100斤稻谷的税。商品不自由流通的年代,每年,以我们家为例,交完税之后,一年有一两个月是没米吃的。怎么办呢?向邻居借,用红薯,玉米等其他杂粮代替主食。物资匮乏的年代,人们对食物都加倍珍惜。小时候,要是吃饭把饭粒丢到桌子上,我爹会骂甚至拿筷子打头。家家户户都养着鸡鸭,谁家要是丢了一只鸡,鸡主人从村头厉声骂到村尾:“烂肚肠咯斩头鬼咯,哪个短棺材偷了我家的鸡……”。

  我们的村庄处在丘陵地带,稻田分布在各处有梯度的山凹湾谷里。水稻的整个生长期,都需要有水来灌溉。所有的稻田旁边,必须有一条流水的渠道。雨水充足的年份,渠道里蓄着水。干旱的时候,附近水库定期开闸放水补充。有了地势上的梯度,必然有水资源的分配不均匀。小时候,我见过听过村民们为了争夺有限的水资源,挥舞着锄头木棍打得头破血流。打架的时候,男人上场,女人退后。种水稻是环环相扣的庞大工程:育田播种,插秧除草,撒肥,收割晒干拣选,要有好收成,一个都不能出错。每一个环节,都是极大的体力劳动付出。而这一切,男人是冲锋在前的排头兵。

  男丁,在农业社会里,的确是一个家族引以为傲的最大资本。不幸的是,女人被推到幕后,农村里普遍存在对女性的轻蔑与漠视。

  我们的村庄只有几十户人家,小时候,跟我年龄相近玩在一起的,全村差不多有十来个男孩和另外三个女孩。三个女孩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都是萍,每个萍,都有一个弟弟。听说(但愿只是听说),很多女孩,一出生就被送走,或者,直接倒马桶葬到树下。村里凡是生了儿子的女人们,嗓门都很大。我奶奶嗓门也很大,她生了三个儿子。我大伯养了三个女儿,二伯有了女儿后有了一个儿子。我爸妈生了我这个女儿之后,计划生育开始实施,但是他们东躲西藏要生老二,老二是妹妹。很小我就知道,我哥最得奶奶宠,是因为他有鸡鸡。我也想被宠啊,也想要有小鸡鸡,所以学男孩站着撒尿的样子,以为有朝一日能长出来,结果只是尿湿了自己的裤子。

  农忙的时候,家里缺男丁干田里的活,女人也得跟着下田。从8岁开始,我帮家里下田劳作。山谷里的稻田,并不是想象中的风景画。稻田里,只要有水,就寄居着一种叫做蚂蟥或者叫做水蛭的软体小生物。这是一种滑溜溜的变态吸血鬼。它可以悄无声息爬到人的小腿,在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,吸血一直到偏平的身体变成圆鼓鼓的小球。被蚂蟥吸饱血后的伤口,一直会血流不止,甚至发肿鼓脓变成烂疮疤,几个星期都不好。有一次我弯着腰,拿着镰刀割水稻,低头看见右腿的裤脚变红了,挽起裤腿,一条吸饱了血之后圆鼓鼓的蚂蟥掉下来。瞬间,我全身竖起鸡皮疙瘩,崩溃尖叫着像疯了一样,三步并作两步跳跃着跑到岸上,看着鲜血直流的小腿,哭着恳求父母别再让我下田了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对这种身体扭来扭去的线条形小动物,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厌恶。

  以后每次到了田边,我妈会说,你不用下田了。但是我爸会给我下任务,要求一定要完成某一块区域的劳作,才可以。我爸是家里的权威,小时候我是惧怕他的。我妈,不知道是不是没生出儿子的原因,从小,我就没听过她有大嗓门说话的时候。很多时候,她做饭洗碗扫地干农活,家里家外忙个不停,低着头不说话。也有可能,她都没有说话的机会,因为家里的一切,基本上是我爸做主说了算。

  稻田收割结束闲下来的时光,我爸是个藤椅竹工匠:劈毛竹,把竹条放在火焰上烤,折弯成椅子的各个部件,架子搭好之后,用塑料藤在空隙里编织一些几何图案。我妈是嫁给我爸之后,学着做编织塑料藤那部分的活。她常常被我爸骂,骂脑子笨,手不灵活,编出来的图案不好看。有时候我爸愤怒了,一脚把我妈编好的椅子踢倒在地,拿刀拆掉,自己重新动手修好。即便这样,我妈还是不吭声,转身去干别的家务活。

  这样的气氛,对儿时的我来说极其压抑。而这压抑,没处言说。十岁左右有一次,刚过完年,我爸又在骂我妈,窗外是邻居一家人在咯咯咯大笑。我拿起一块木炭,在白墙上写了几个字:

  别家乐,我家愁。

  然后我妈和我爸,平生第一次大嗓门,恶狠狠地盯着我,轮流质问:这种话你也想得出来,啊?你愁什么了?缺你吃缺你穿了?我们家犯得着你愁死啊?……

  从此以后,心里所有的不满和痛苦,埋在心底,跟父母是不能说的,因为说了,可能遭来更多羞辱和谩骂。很小我就知道这一点,察言观色是为了保证生存练就的本能。

  我妹妹有一次,被村里的小男孩欺负,哭着回家,结果我爸劈头盖脸一顿毒打,嘴里嚷嚷着:“我叫你这么笨?别人欺负你,不会还手,啊?哭,还哭?再哭我打死你!”我躲在门后看我妹妹一副想哭不敢哭的样子,年幼的我,对更年幼的妹妹充满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:谁叫你这么笨呢!我们的父母,不像别人家的父母,看到自己孩子被欺负的时候,会拉上孩子去讨公道。

  父母不会保护自己,在外只能靠自己。在农村,男孩对女孩的态度,跟他们的父辈一样,别说尊重,更有可能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胁。我上小学的时候,学校跟家里相差两公里的路,每天自己走路上下学,要路过一大片远离人烟的绿茶地。有一天,路上被五六个年长的男生拦下,几个男生在互相讪笑怂恿着,商量着谁先上:“小妞,来,陪哥们儿玩玩!" 十二三岁的我,冷冷的看着他们。眼看着一个男生,在后面一片起哄声中,张开双臂扑倒过来。快靠近的时候,我猛然抬起右脚,朝他的裤裆下面,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踢过去。“啊——他妈的,烂卵泡……”那个男生捂住下身,龇牙咧嘴,骂骂咧咧,后面的男生扶住他,惊恐看着我:我们跟你开玩笑的啊,你还当真了?那天回家,我很冷静的吃饭,乖乖自己上床睡觉。乖,是内心深处冰冷的绝望。

  小时候唯一自豪的地方,是常常被村里的老人夸机灵。我奶奶虽然很宠我哥,但她也喜欢我。因为我聪明,记忆力极好。每次打麻将,我坐在她旁边,帮她出谋划策,因为我能记住她打过什么牌,上家和下家打过什么牌。几乎每次,她都能赢钱。赢来的钱,就去村里唯一的小店里买一块饼什么的作为奖赏。那是小时候最开心的时光之一。一旦我爸心情不好我有可能遭殃的时候,奶奶家是避风港。直到十岁的时候,奶奶去世了,葬在一个高高的山岗上。从此,我常常去奶奶坟前,呆呆坐在那里,眺望着山下星星点点的村落,一坐就是半天。本该是活蹦乱跳青春少女的活力年龄,却整天喜欢爬山坐坟头,多么沉重又凄凉。这一切,深埋在心底。

  而聪明这个唯一值得自豪的亮点,也随着一次偶然事件,被无情得碾压粉碎。邻居有个大叔,生了三个儿子,每次到我家来坐,嗓门大的不得了,经常发表一些诸如“女人不用读什么书,能生儿子才是王道”之类的愚蠢言论。我讨厌他,但碍着他是长辈,每次来了还得给他泡茶。大约十四岁那年,他让我帮他还一本杂志给一个叫做国平的年轻人。国平住在村头,我家住在村尾。我屁颠屁颠跑去还了。几个星期之后,这位大叔气势汹汹找上门来:我叫你还的书呢?早就还了啊?还去哪里了?国平啊!什么?你个猪脑子,我叫你还给国宾的!拉着我去村头找国平,找到了那本杂志。从村头走回村尾的路上,大嗓门叔不依不饶,攥着我的衣服后领,逢人便火气冲冲大声宣布:小暖浦头猪脑子,耳朵还有问题,还一本书都搞不拎清,害我多交1块8角钱啊,天下还有这种冤枉事情,娘西皮!(注: 小暖浦头,是当地方言,对小女孩的蔑称;娘西皮,电视剧里蒋介石不也是这么骂人的么~)。过往的人们,没有人站出来替小女孩说句话,只是用同样轻蔑的目光,上下打量。被当众羞辱的感觉,就跟衣服被人扒光了游街示众一样,没齿难忘,在我幼小敏感的心灵里深深的扎进了一根刺:即使过去二十多年了,想起来依旧泪眼婆娑。

  穷,是那个时代的一条魔杖,把人心指向一个透不过气的逼仄角落。鸡毛蒜皮的口角,有时候还能引发人命。那天被批斗完了,我无比压抑,来到村边的池塘旁,想着是直接纵身跳下去呢,还是前后脚一步一步走向深处。反正都是死,要死就死得快一点吧。正想着,脚下水边哧溜哧溜游过来两条蚂蟥。啊!我下意识的尖叫起来。想着身体到了水里之后,有无数条蚂蟥会游过来吸血,这简直比死还难受啊。算了,不跳了。从某种角度讲,这些曾经吸我血的小动物,救了我年少时的命!那天我跪在奶奶坟前,大哭一场,哭完擦干眼泪,望着山下远处的村落和黛青色远山,心中发誓,总有一天,我要离开这个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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