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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1《十月长篇小说》(选读①)刘庆邦:家长

2019-03-11    作者:刘庆邦    来源:十月杂志

2019-1《十月长篇小说》(选读①)刘庆邦:家长

  刘庆邦,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。当过农民、矿工和记者。著有长篇小说《断层》《远方诗意》《平原上的歌谣》《红煤》《遍地月光》《黄泥地》《黑白男女》等九部,中短篇小说集、散文集《走窑汉》《梅妞放羊》《遍地白花》《响器》《黄花绣》《麦子》《在雨地里穿行》等四十余种。短篇小说《鞋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。多篇作品被译成英、法、日、俄、德、意大利、西班牙、韩国等外国文字,并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。

  家长

  刘庆邦

  第一章 王国慧和石头

  1

  王国慧有肝,有胆,胆囊里还有一块石头。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,在医学上被称为胆结石。王国慧的胆不会太大,比不过一个人的鼻子。那么包在胆囊里的石头也不会大到哪里去,顶多算是一块小石头。石头扔在地面上,不管多大多小,人们都不会在意它的体积。而石头一旦跑到人的身体里,医生就会用一种叫什么超的机器超来超去,超出它的具体体积。王国慧去医院检查时,医生交给她的检查单子上,标出了她体内胆结石的体积,体积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的数字,数字后面还有洋文。这样的单子她看了跟不看差不多,一点儿都记不住。要是说她的胆结石像一粒黄豆、一颗花生米,或者说像一个蒺藜、一只刺狗子,她都能想象出来。把胆结石标成数字和洋文,就超出了她的想象力范围。

  人体内的五脏六腑当中,肝和胆离得最近。虽说肝为脏之一,胆为腑之一,它们并不属于同一类别,但同类相斥,异类相吸,或许正是因为它们不是一类,它们之间的关系才如此紧密、亲密。唇齿相依?不,它们比唇齿抱得更紧,不是相依二字所能形容。肝胆相照?也不尽意,它们比相照照得更远,比相顾顾得更深。二者我中有你,你中有我,血肉相连,气息相通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堪称谁都离不开谁的生命共同体。对肝和胆这样的关系,王国慧以前并不知情。自从得知她的胆囊里长了一块结石,自从明知其存在却未曾谋面的结石当了她的形影不离的老师,她才逐步明确了肝和胆所处的位置,知道了它们各自的功能,并对它们的关系有所了解。

  大片子吃猪肉时,王国慧恶心过。有一回把鸡肉吃多了,王国慧的肚子也丝丝拉拉疼过。她不会把恶心当回事,马上吃一口馒头把恶心压一压就是了。她对肚子疼也不在意,人吃百样食,软的硬的都往肚子里填,谁的肚子能不疼一疼呢!她克服肚子疼的办法是饿肚子,给肚子来点惩罚。你不是吃饱了撑出来的毛病嘛,饿你一顿两顿,看你还疼不疼!您别说,王国慧的惩罚挺见效的,把肚子饿过之后,肚子往往就老实了,不再闹事儿。直到有一回,她生了气,大概隐藏已久、蓄势待发的胆结石也生了气,胆结石才跳将出来,露出了狰狞面目。

  麦罢后的一天,娘从娘家来王国慧家看闺女。且慢,什么叫麦罢?所谓麦罢,就是麦子收完了,颗粒归仓了,麦秸垛垛起来了,玉米、豆子等庄稼种上了。麦罢是这里特有的说法。娘来时,王国慧正在自家责任田里剔芝麻苗子。她家的责任田一共两亩多一点,田里种什么,不种什么,都是由王国慧一个人说了算。如果说两亩多地是她的国土,她就是这片国土的国王,还是女国王。麦子收割之后,好多人家图省事,只种玉米就完了。她不仅在地里种了玉米,还耩了豆子,撒了芝麻,栽了红薯。做汤面条时,总得往锅里放一把豆芽儿吧,如果不种豆子,拿什么生豆芽儿呢!刚出锅的热馒头蘸芝麻盐最好吃,如果没有芝麻,用什么擀芝麻盐呢?再说红薯。以前这里的人主要靠红薯养活,红薯稀饭、红薯馍,离了红薯不能活,的确把红薯吃多了,也吃腻了。但人的胃是有记忆的,也是怀旧的,如果老是不吃红薯,人不着急,胃也会怀念那一口儿。

  因王国慧所种的庄稼种类多,田里就有层次感,色彩也丰富一些。高的是玉米,低的是红薯,不高不低的是芝麻和豆子,显得起伏有趣,错落有致。你说色彩,目前阶段色彩都是绿色是不错,若仔细看来,绿与绿并不相同,红薯叶子是墨绿,油绿,大豆叶子是毛绿,玉米叶子是刺绿,绿得各有千秋,浓淡相宜。王国慧播种芝麻时采用的办法是撒播,播撒芝麻可是一项难度较高的技术活,撒得是否均匀,凭的是心中有数和手上的感觉。稍有不准,把芝麻撒得像羊拉屎蛋一样沥沥拉拉就不好了。还有,芝麻要撒得稍微稠一些,不可过稀。稠是留有余株,到时可以剔苗。要是过稀,补栽起来就难了。从芝麻出苗的情况看,达到了王国慧所预期的效果。王国慧剔除多余的苗子,不是弯着腰用手剔,是手持一把锄头,站在地里用锄头的利刃剔。这样的剔苗也叫锄地和间苗。通过锄地,使土壤膨松起来,以保持合适的墒情。通过间苗呢,芝麻苗子该除的除,该留的留,变得不稀不稠,恰如其分。锄杠和锄头仿佛是王国慧延长的手臂和手掌,她手到锄到,锄到手到,使用得得心应手。她把锄头投出去,吃进土里,轻轻一拉,土壤就松软了。阳光从东边照过来,王国慧头上戴着一顶新草帽。新草帽是用新麦秸莛子做成的,草帽上还有一股新麦秸莛子的香味。风长一阵,短一阵;粗一阵,细一阵。长风和粗风一来,玉米叶子就哗哗鼓一阵掌,仿佛鼓励风再来一个,再来一个。豆子、红薯、芝麻叶子的手掌还没有长大,还不会鼓掌,风来时,它们只是笑一笑。它们笑得细细的,有些我想大笑不敢笑的意思。在土地热气的蒸腾中,王国慧闻到了,被锄掉的芝麻棵子散发的是一种青腥气。比如各种庄稼叶子的绿有所不同,“血液”有所不同,所散发出来的青腥气也有区别。芝麻棵子的气息里,在青腥的背后,还有一种香气,既有麻油之香,还有麻酱之香。芝麻是油料作物,是用来榨油的,也许从它发芽儿之日起,直到抽茎、展叶、开花,全身、全过程都在生长油分,都在为芝麻籽里储油做准备,也是在为成熟和最后的奉献做准备。因此说来,它一开始的气息透露的也是最后的气息。王国慧不会把锄掉的芝麻棵子扔在地里不管,等剔苗的工作全部完成,回头她会把发蔫的青苗都捡起来,放进一只筐子里拿回家,喂给猪羊或鸭鹅吃。

  没等王国慧把地锄完,娘就来了。走亲戚的人都是只进家,不下地,见大门上锁,也只能在大门外边等。一个年轻媳妇在村口大声喊王国慧,一边喊一边上扬着胳膊:三嫂,三嫂,大娘来了,快回家开门吧!王国慧对年轻媳妇招招手,表示听见了,她马上就回去。娘来了,比什么都重要,她来不及捡拾芝麻棵子,扛上锄头,上空筐子,立即往家里走。这地方的人们习惯在麦收之后互相走一走亲戚。任何习惯的养成,背后都有它的道理。人们之所以选择在麦收之后走亲戚,是因为每年的麦收都忙得热火朝天,都像是打一场战役。而在“战役”期间,谁还有心走亲戚呢,只有等“战役”结束,进入“和平”时期,人们的心情放松下来,才想起把亲戚走一走。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,人们走亲戚总不能空着手,多多少少总得带一些礼品。可在麦收之前的平常日子,家家都紧巴得很,要钱没钱,要面无面,哪里有什么礼品可带呢!等麦收之后有了新麦新面就好了,可以用新面蒸白馍、蒸糖三尖(糖三角),有油的人家还可炸麻花、炸油角。他们带着这些做礼品的食品,如同带着“战役”后的“战利品”,同时带着轻松喜悦的心情,穿行于遍地绿庄稼掩映的土路上,开始互相走亲戚。麦收之后,王国慧带着糖三尖、新黄瓜,还有一袋子蜂蜜蛋糕和一瓶子橘子瓣儿罐头,去王大庄看过娘了。当闺女的先去看望娘亲,这是必须的。她去看过娘,娘不来看她也没什么。可礼尚往来,亲戚是走出来的,别的亲戚如此,至亲的母女之间也是如此。其实细究起来,好多亲戚都是由闺女带出来的。家里生了闺女,闺女长大后嫁出去了,便有了女婿、亲家、外孙子、外孙女等一系列亲戚。是不是可以这样说,上至皇族,下至民间,人世间的主要亲戚都是由闺女派生出来的?如果没有闺女,哪有多少亲戚可言呢!

  母女见面了,没有激动,没有惊喜,没有客套,一切都很平常、平淡,什么夸张的场面都没有出现。连王国慧叫了声娘,娘都没有答应。娘是不变的,娘不答应也是娘。娘的回应是问了王国慧一句:锄地去了?

  地里种了一点儿芝麻,我去锄锄,间间苗儿。王国慧说。

  娘说:别人家都不种芝麻了,芝麻叶子油性大,容易招虫子。

  没事儿,到时候打点儿药就好了。

  一打药,农药沾到芝麻叶子上,芝麻叶子就不能吃了。

  王国慧想说:不能吃就不吃,现在新鲜蔬菜都吃不完,谁还吃用芝麻叶子晒成的干菜呢!但她没有说出口。娘刚来,她在话头上得让着娘,不能跟娘抬杠。她要少说点儿,让娘多说点儿。娘在她面前正确惯了,她还得让娘继续保持正确。她掏出拴在裤腰带上的钥匙,踮脚打开院门上的铁锁,把锄头和筐子放在院门楼下面的过道里,这才接过娘来的盛礼品的竹篮子。竹篮子里装着满满一篮子东西,上面盖着一块蓝白相间的毛巾。王国慧不必揭开毛巾看,就知道娘带来的是什么,隔着毛巾,她已经闻到了糖三尖的甜香气。麦罢之后走亲戚送糖三尖,似乎成了这地方约定俗成的一个规矩,别的东西可以不送,糖三尖必不可少。这不仅因为糖三尖是新麦新面做成的食品,格外好吃,更主要的是,它还代表着美好的寓意和祝福。三合着三生万物,尖预示着万物都会拔尖。糖三尖里所包含的一兜子红糖呢,那是甜蜜,满腹的甜蜜,它对生活的祝福不言而喻。

  王国慧和娘一进院子,那些关在院子一角的猪、羊、鸭子和鹅,都伸着脖子叫起来。娘说它们都饿了,该喂了。王国慧说:就知道要着吃,都是饿死鬼托生的。除了这些毫不掩饰自己食欲的吃货,王国慧还养了一只小花猫。猫现在虽说不好好逮老鼠了,但猫仍是老鼠的天敌,对老鼠们仍有一些恐吓作用,有猫的存在,老鼠们就得收着点儿,至少不会那么猖獗。王国慧家里没养狗,也没养鸡。她一直不主张家里养狗,主要原因是嫌狗食量太大,吃得太多。王国慧家以前是养鸡的,每年都养,养母鸡也养公鸡。自从儿子何新成有一次在院子里踩到了一泡溏鸡屎,差点儿滑倒,自从儿子说了一句鸡到处拉屎,太不讲卫生,王国慧就果断把鸡都处理掉了。

  母女两个在堂屋当门坐下来,不能干坐着,得找点儿话说。阳光从门口斜照进来,她们说点儿什么呢?人说母女之间有说不完的话,话多得像线穗子一样,只要找到线头儿一扯,想扯多长扯多长。可是别忘了,白线头儿贴在大大的白线穗子上,得把线头找一找,才能找到。倘若一时找不到“线头儿”,也会无话可说,出现冷场的情况。娘到了她这里,她这里就是主场,她就是主场的主人。她能够掌握局面,始终和娘保持对话的状态,不会让场面冷下来。她拿杯子给娘倒了热水,在热水里放了红糖,拿小勺搅了搅,端给娘喝。娘说不渴,不喝。她不管娘喝不喝,只管把冒着热气的红糖水放在娘面前。娘喝不喝,是娘的事。她给娘沏不沏红糖水,是她的事。她们的话题从所关心的亲人说起。王国慧问到爹的身体近况。娘问王国慧的丈夫最近来信没有,新成学习如何。娘说,爹在河边种了一块菜园,天天在菜园里忙活。新菜发得吃不完,逢集就拿到集上去卖。王国慧说,新成他爸前几天刚来了一封信,想让新成放暑假后到矿上住一段时间。新成的学习还行,在班里能排在前几名。总的来说,亲人的情况都是正常的,没有出现什么非正常的情况。正常的情况是普遍的,不管什么正常情况,都没什么可说,说者和听者都提不起兴趣。人们愿意提起的,说起来能够激动人心、引发感叹的,多是一些不正常的、反常的情况。反常的情况是有的,娘哎了一声,突然说起王国慧的娘家所在的村庄王大庄近日发生的一件事。有一个女孩儿叫小兰,今年刚上小学六年级。收麦时,学校放了几天假。等收麦结束学校开学,家里不让她上学了,只让她弟弟上。谁知道小兰是个喜欢上学的孩子,一听爹娘不让她上学就急了,说了狠话,说要是不让她上学她就不活了。爹娘没把她的狠话当回事,以为她耍的是小孩子脾气,说的是赌气的话。娘说:不想活不活,你死一百回也吓不住谁!我看你再敢去学校,我就打死你!小兰倒是没有再去学校上学,从她家到学校的路边有一口井,她头朝下,脚朝上,一头扎到井里去了。她大概怕爹娘找不到她,临死前把脚上的一双鞋脱下来,在井台上摆得整整齐齐。多懂事的一个孩子,死了可惜了。孩子死后,她娘才后悔了,哭得在井台上打扑拉,几个人都拉不起来。娘说着,眼角湿了一下。

  这件事对王国慧的内心所激起的反应程度,是娘想不到的。好多人好多事就是这样,他们只知道对眼前别人家发生的事表示同情,表示遗憾,却把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忘到脑后去了。而有些事情,包括上学的事情,王国慧是不会忘记的,一辈子都不会忘。她也是上到半道,家长伸手一拦,突然叫停,不许她再上学。她也是个喜欢上学的孩子,梦想上了小学初中,上了初中高中,上了高中上大学。继续上学的理想被打碎之后,她哭过,闹过,绝过食,也说过不活的话,但爹娘的意志坚定得跟生铁块子一样,说不让她上,寸步都不让。爹娘的理由很简单,她上面有两个姐姐,大姐和二姐都是上到初中毕业,她也只能上到初中毕业,一天都不能多上。娘一讲到小兰的爹娘不让小兰上学的事,就勾起了王国慧的记忆,她自然而然就想起自己当年失学的事。她一时有些发愣,有些走神儿,好像又看到了自己,看到了那个因失学而失魂落魄的女中学生。等回过神儿来,她没有像娘一样眼湿,没有表示对小兰的同情和惋惜。不知为什么,她反而有些气恼,不知是恼小兰,还是恼她自己。她说:死啥死,不死还能受点儿罪,一死啥都没有了。上学咋着,不上学又咋着,有的人一天学都没上过,人家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。她这话不知是说小兰,还是说她自己。话一出口,见娘的脸色不对,她才想起,娘就是一天学都没上过。话就是这样,不说时是一瓢水,一说出来就像是把一瓢水泼到了地上,水星子溅得四处都是,不知溅到谁身上。看娘这低沉的脸色,“水星子”是溅到娘身上了。覆水难收,把话收回来是不可能了。太阳往高里升,不知从谁家的院子里传来公鸡叫晌的声音,还有游乡卖豆腐的叫卖声。王国慧说:娘,晌午咱们包饺子吃,我去割点儿肉。

  娘说别跑了,家里有啥,咱就吃点儿啥。我带来的除了糖三尖,还有茄子、辣椒。你爹知道你喜欢吃辣椒,他一大早就去菜园子里摘。这些辣椒都是第一茬结出来的,个头儿大,汁水儿饱,一个比一个辣。

  王国慧不会听从娘的建议,她说了包饺子,就要包饺子,而且要包猪肉韭菜馅儿的饺子。娘上岁数了,牙口不好,她须用刀把肉剁碎,包成饺子给娘吃。在家里,是娘说了算,到了她这里,就得由她说了算。王国慧说,她骑车去集上割肉,一会儿就回来了,很快。

  2

  自行车哗哗响着出去了,又哗哗响着回来了,王国慧果然回来得很快。她买回了一块有肥有瘦、红白相间的新鲜猪肉,同时买回了一把红根绿叶的韭菜。她和了一块面,让面在盆子里醒着。她给娘搬了一只矮凳子,让娘坐在灶屋里帮她择菜。她开始在案板上切肉,剁肉馅儿。她把肉切成肉片、肉丝,再切成肉丁,这样剁起来就快了。身上带黄花的小花猫,闻见肉味过来了,支起前腿,挺直上身,冲着案板上的肉喵喵叫,意思是让女主人把肉给它吃一点。叫了几声,见女主人对它的要求不予理睬,噌地一下子,它竟跳到案板上去了。它的用意是明显的:你不喂我,我就自己上来吃!小花猫的行为有些过了,这是万万不可以的,王国慧用左手横着一扫,就把小花猫扫到地上去了。王国慧训斥小花猫说:滚一边去,这儿没你的事儿!见小花猫还不滚,还在叫,王国慧又说:你再敢捣乱,我连你一块儿剁!拿刀对小花猫比画了一下。小花猫这一次大概听懂了女主人的话,并看到了女主人持刀对它的威胁,它这才沮丧地走到一边去了。

  手上砰砰地剁着肉馅儿,王国慧脑子里想的是小兰跳井自杀的事儿。她去娘家走亲戚时见过小兰,对小兰有点印象。在她的印象里,小兰脸色黄黄的,瘦瘦的,像是有些营养不良。小兰不多言,不多语,是一个很懂事、很乖的孩子。当听娘说到小兰临死前还在为爹娘着想。还把一双鞋摆在井台显眼的地方,王国慧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。心疼是一个普遍性的说法,也是一个习惯性的说法,说到心疼,人们往往指的是感情,而不是肌体。俗话说,人心都是肉长的。作为肉长的心脏,由于感情的触动,会不会引起肌体的疼痛呢?王国慧的体会是,她心上的疼是双重的,既有感情上的,也有肌体上的。她肌体上的疼痛感并不是很强烈,是一种钝疼。如同有人不小心把她的心碰了一下,碰得她的心打了一个趔趄。又如同有人把她的心脖子搦了一下,使她的心暂时停止了跳动。不管什么样的疼吧,这次的疼还没有波及她胆里的结石,结石无动于衷,在继续保持着沉默。结石的前景无非是,不是在沉默中爆发,就是在沉默中死亡。

  说起来,王国慧和娘的关系并不是很和谐。或者从王国慧这方面讲,她一直对娘心存一点芥蒂。娘生了大姐,又生了二姐,就不想再生闺女了。娘心里想的是,她的第三个孩子该是男孩儿了。什么事情都有再一、再二,不会有再三,第三个哪能再生女孩儿呢!据说怀她时,娘趁到镇上赶庙会时在送子娘娘面前许了愿,说等第三胎要是生下一个男孩子,她家过年时就给送子娘娘杀一头大肥猪。她许的愿也许不对路,送子娘娘大概要减肥,大概不稀罕她许下的肥猪,所以没能如她所愿,送给她的不是一个小子,还是一个妮子。比如一个茶壶,他们这里把妮子说成带豁子的,把小子说成带把儿的。娘生下她后,在她身上找来找去,没找到娘所期望的把子,于是,娘对她就有些不待见,就有些烦。也是听村里的婶子、大娘们说过,娘曾动过把她送人的心思,因为周边都是农村的人,都不喜欢女孩子,她才没被送出去。有一回,她和村里一个男孩子打架,她不仅拧了人家的耳朵,还用脚踢了男孩子的裤裆。男孩子的娘把状告给她的娘,她娘当着男孩子的面,用爹的大破鞋底子狠狠抽了她一顿。她那次表现得相当坚强,一点儿都不示弱,不管娘怎样抽她,她就是不哭,更不求饶。她要是像别的孩子那样,家长一打她,她就哭,就嚷,就服软,家长就会住手。家长打了她的屁股,等于给了告状者面子。她服了软呢,等于承认了错误,也等于给了家长不再继续打她的理由。而她怒目相对,决不屈服的样子可把娘气坏了,娘一边抽一边骂:“我打死你,打死你,你把我气死吧。我本来就不该生你,要是知道你这么不省心,不如一生下来就把你摁进尿罐子里淹死你!”就是娘最后的这句话刺激了王国慧,她牢牢地记住了这句形象感很强的话,并构成了她心中的芥蒂。不管娘打她打得多厉害,以致把她的屁股蛋子都抽成了紫茄子,她都可以忘记,因为她毕竟踢了人家男孩子的蛋根子,犯了不可轻饶的错误。可关于“摁进尿罐子里淹死你”这句关键句,却像刀子一样刻在王国慧的心石板上,她再也不会忘记。只要一见到娘,或者一想起娘,她都不可避免地会想到这句话。哪怕没见到娘,没想到娘,只要一看到尿罐子,她也会联想到这句话。她骂过自己,嫌自己心眼儿太小,要求自己不要胡思乱想。不料记忆是执拗的,是身不由己的,一看到尿罐子,她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生命和尿罐子联系起来。她记得在娘家时,她家的尿罐子是一只灰白色的陶罐,敞着大口儿,两边带鼻子,鼻子里拴的是麻绳。嫁到何赵庄,她家使用的尿罐子跟在娘家使用的尿罐子几乎是一样的,只不过娘家人口多,使用的尿罐子大一些,她家人口少,使用的尿罐子小了一号。让她自己对自己讨厌的是,她竟然想象过自己被淹死在尿罐子里的可怕景象。尿罐子的底部和内壁上,积着厚厚一层尿碱。尿水在尿罐子里一积攒,尿就变稠,就变成浑黄的颜色。在她的想象里,她刚一出生,刚落在垫在床前的草木灰里,当娘确认她还是一个妮子,把脐带剪断后,还没等她啼哭,没等她睁眼,就把她头朝下摁到满是尿水的尿罐子里去了。霎时间,她的鼻孔儿里,耳朵眼儿里,甚至连她的眼睛里,都灌满了又稠又臊的尿水。她想哭,想叫,一张嘴,灌进肚子里的尿水就更多。很快,小小的、红红的她,就被娘淹死在尿罐子里。没人让她这样想象,这样的想象完全是她自找。这样恐怖的想象一点儿都不好玩,除了绝望,就是痛苦。既然这样的想象是痛苦的,把它屏蔽起来就完了。可是不行,她拒绝不了,也屏蔽不了。越是痛苦的东西想象起来越容易,越是频繁,简直类似于上瘾。如此一来,她的想象就是重复的,叠加的。加来加去,想象就越来越厚,越来越硬,越来越大,越来越重,几乎成了事实。后来,王国慧把旧式的尿罐子淘汰掉了,换成了塑料制成的尿盆。塑料尿盆轻轻的,浅浅的,容积有限,别说在尿盆里淹死一个活人,恐怕连一只兔子都淹不死。容器的改变,也是想象基础的改变,想象没有了可视的尿罐子做基础,是不是从此就消失了呢?没有,由于以前的想象所形成的叠加效应,看见尿盆子,她脑子里还会出现尿罐子的幻象。更为可恼的是,有一次关于她在尿罐子里溺尿而死的想象竟转移到她的梦里去了。在梦里,尿罐子被放大成无底深渊,深渊里的尿液都变成了紫色。她在紫色的尿液里吐着水泡儿,一直向深渊底部沉去,沉去。等她从梦中挣扎出来,庆幸之余,还喘息不止,心跳不止。

  王国慧剁好了肉馅儿,掺上切碎的韭菜拌好了馅儿,由她弯着腰在案板上擀饺子皮,娘坐在凳子上包饺子。在娘家时,好像娘唱的是主角,她们姐妹都是配角。现在这个角色进行了转换,由她唱主角,娘唱配角。这种转换是自然的转换,娘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就退到配角的位置上去了,跟她配合得很好。

  天气越来越热,初生的知了在枝叶浓密的杨树的树冠中叫响了第一声。如公鸡的第一次鸣叫,知了所叫的第一声也有些羞怯,带有试验性质,不那么通顺,也不那么连贯。大门外的村街上,有一个妇女在骂街。比起知了的第一声鸣叫,妇女的叫骂老练多了,流畅多了,内容也丰富多了。王国慧听出来了,骂大街的是他们家五弟的老婆李喜莲。王国慧的丈夫兄弟五个,她丈夫排在第三位。她在娘家是三闺女,正巧嫁给一个排行老三的男人,就成了三嫂、三婶子、三大娘、三奶奶。李喜莲所骂的内容王国慧听出来了,是李喜莲所养的一只母鸡被人偷去了,而且还是一只正在繁蛋的母鸡。失了鸡,也没了蛋,李喜莲感到失落,心有不平,就到村街上骂一骂。李喜莲的骂没有明确指向,没有具体指向,只是一种风吹树叶似的漫骂。“风”把“树叶”吹过了,她就不管了。她并不指望哪片“树叶”承认自己是小偷,更不指望偷鸡贼把鸡给送回来,她的骂只是为了自我发泄和解气而已。村里有鸡有狗,偷鸡摸狗的事啥时候都有,一点儿都不稀罕。而被偷了东西的人家由该家的妇人出来骂一骂呢,也是常有的事,符合人之常情。听到有妇人骂街,没人觉得意外,也没人认为有什么不妥。相反,在相对寂寞的乡村,有人时不时地出来骂骂街也不错,是乡村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,是生动的点缀。按理说,王国慧对李喜莲无的放矢的胡撅乱骂完全可以忽略,听见跟没听见一样就完了。可是,当她听见李喜莲越骂越难听,骂起来老也不收兵,特别是当她听见娘说了一句:这是谁家的女人在外边骂什么呢,骂得这么难听。她就有些听不下去了,决定出去劝一下李喜莲,要李喜莲别再骂了。娘着一筐东西,走那么远的路来看她,这本是一件让她高兴的事。有人在大门外边骂来骂去,显得她很没面子,还有可能给娘造成一种误解,难免让人扫兴。是的,王国慧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,仰脸面子对天,低头面子对地,她把面子看得跟她的命一样重要。只要命在,她就得维护自己的面子。哪怕哪一天命不在了,她的面子也不能丢。她要让娘知道,她各方面的日子过得很不错,为人处世也很好,在何赵庄没人敢小瞧她。她对得起娘家人,对得起王家的祖宗。虽说她和娘的关系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,但越是这样,她越要在娘面前维护自己的面子,同时也是维护娘的面子。于是她暂时放下擀面杖,拍了拍手上沾的面,出去了。她没告诉娘她出去干什么。娘以为她要去一趟厕所,也没问她。

  王国慧很讲究策略,她对李喜莲的劝说一点儿都不生硬。她脸上笑着,以平常开玩笑的口气对李喜莲说:他五婶子,你骂了这么长时间,别人听都听累了,你一点儿都不累吗,歇歇吧!

  李喜莲脸上也笑了一下,她说没事儿,我一点儿都不累,越骂越有劲儿。日死他姐,我就是要骂得偷鸡贼的龟孙耳朵眼儿里冒烟,肠子里起泡,脚底板长疔,头顶上冒脓。

  厉害!你骂人的水平,我看一十三省数第一。你看这样行不行,天晌午了,该做饭了。等你吃完了饭,把劲儿攒足,再接着骂。王国慧没有告诉五弟媳,她娘今天上午来了,她要是把这个消息跟弟媳说一下,也许弟媳就不骂了,弟媳并不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。王国慧之所以没提娘来了,是因为她相信,凭着她是一个有文化的人,凭着她在村里的威信,凭着平日里她和五弟媳不错的关系,五弟媳会听她的劝说,给她面子。王国慧的自信、自傲在这里,失误也在这里。

  不知李喜莲今天别住了哪根筋,她没有听从三嫂的劝说。也许在她看来,骂人比做饭、吃饭更重要,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,骂人的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。若不是她家的母鸡被贼人偷走,她哪里有机会骂人呢!要是没机会骂人,她骂人的才华怎么施展呢!不趁着鸡刚丢趁热打铁,赶快骂一骂,过了这个时段,“铁”一凉,打起来就不方便了。她说:我就是趁吃饭的时候骂,谁偷了俺的鸡,我让他吃鸡肉吃得不顺当,鸡骨头卡住他的喉咙,叫他得个噎食病。说着又高声骂了起来。李喜莲的嗓子不错,发出的声音很有穿透力。她的骂声拖着长秧子,逶迤连绵,像是糅进了一些艺术性。

  王国慧不笑了,不高兴了,她说:我说喜莲,听人劝,吃饱饭,你咋这么不听劝呢!要骂到你们自家院子里骂去,你在我们家大门口骂,这算是咋回事!王国慧家和李喜莲家住在同一条南北向的村街上,王国慧家住村街东,李喜莲家住村街西,两家院子正好门对门。他们这里以前缺砖少瓦,没有在大门里边垒影壁的习惯,各自站在自家大门口,往对面人家的院子里一瞅,几乎是一览无余。村街很窄,连八尺宽都不到,从这家的院门楼,到那家的院门楼,三步两步就可以跨过去。

  三嫂这样说话,李喜莲不爱听。屁可以在自己裤裆里放,屎可以拉在自家茅房里,可以关起门来打孩子,骂贼怎么能在自家院子里骂呢!知了又在叫,叫得比刚才调门高,拖的秧子也比刚才长。李喜莲回头把自家的门口看了看,说:谁在你们家门口骂了,我是在我们自家门口骂,你管那么宽干什么!

  不是我管得宽,道理在这儿明摆着。你在自家门口骂是不假,你的脸朝外,嘴朝外,对着的是我们家的门口。你要是脸朝里骂,或是到村南边那条横路上骂,哪怕你把路骂断,把天骂得塌下来,我一个屁都不会放。

  骂贼脸朝里,等于矛头向内,等于把尿往自家饭锅里尿,这怎么可能!这里有人骂大街,人们一般都避之唯恐不及,生怕沾什么晦气。当骂人者正骂到兴头上,人们更不会跟骂人者搭话。如果搭话,那叫接茬。如果干涉和制止骂人者继续骂街呢,那叫拦茬。那么王国慧今天的作为呢,先是接茬,后是拦茬,一接一拦都有了。这让李喜莲大为不解,三嫂今天这是怎么了,鸡肯定不是她偷的,她为何要拦茬呢?李喜莲说:稀罕稀罕真稀罕,心里没玄事,不怕鬼敲门,我又没骂你,你拦的哪门子茬呢?也许因为李喜莲骂人的激情之火燃烧得正旺,一时有些收不住,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让王国慧难以接受的话,她说:谁出来拦茬,说明谁心里有玄事。

  李喜莲,你说这话是啥意思?你是说我心里有玄事吗?王国慧的脸子拉下来了,血却往上涌,顿时满脸通红。直到这时,王国慧仍没有跟李喜莲说明,她娘从王大庄来看她来了,在娘来看她期间,她希望能有一个比较祥和的气氛,不想让娘听见大门外有人骂人。要说心里有事,无非就是这个,它与鸡无关,绝不是什么玄事。

  我又没说你心里有玄事。谁心里有玄事,谁自己心里明白。

  话越说越玄,里面充满玄机。天以不见为玄,地以不形为玄,人以心腹为玄,玄是一个从古时候过来的汉字,恐怕李喜莲,包括王国慧,都不甚明白玄字是什么意思。但既然现在的人是从古代的人一代一代接续过来的,他们便把古字也接了过来,听别人这么说,他们也跟着这么说。他们隐隐觉得,一切亏心事、坏事、一时弄不清楚的事,都可以往玄事这个筐子里装。

  王国慧把手抬起来了,一根食指指向李喜莲。如果把王国慧的指头与李喜莲直线相连,王国慧所指的目标应该是李喜莲的脸,还有李喜莲脸中间的鼻子。王国慧要李喜莲说话不要拐弯抹角,有啥话你就直截了当说吧,你们家的鸡丢了,你是不是怀疑我?

  有路过的人见王国慧和李喜莲接上了火,就停下来观看,看事情如何进展。一个成天在村里走来走去的傻女人,闻讯赶来了,站在离王国慧和李喜莲很近的地方。她的表情是忽悲忽喜,她的意见是:打!打!显然她希望王李双方能够打起来。一些小孩子和狗也过来了,他们都有些兴奋,像是有所期待。他们这地方的人就是这样,当听见有人骂街,他们一开始都躲得远远的,像是生怕骂街者的唾沫星子会溅到他们身上。而一旦听到有人接茬、拦茬,预感到有可能会形成一场热闹,他们可舍不得错过看热闹的机会。傻女人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代表,傻女人的心情代表着他们真实的心情,傻女人喊出的话,也表达了他们共同的心声,他们都希望何家的两个妯娌尽快打起来,打得嘴歪眼斜、头破血流才好。

  面对王国慧的质问,李喜莲说:谁怀疑你了,谁敢怀疑你呀!李喜莲这样说,等于否定了对王国慧的怀疑。但她接着所补充的一句,像是否定之否定,又像是肯定了她对王国慧的怀疑,她说:谁拦茬我就怀疑谁!

  王国慧怎么办?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已经背离了她的初衷,超出了她的想象。她的初衷是出来平息事态,结果事态不但没平息,反而越闹越大。在她的想象里,她心平气和地劝上李喜莲两句,李喜莲就会偃旗息鼓,不再继续骂。她没有想到的是,她不劝还好些,一劝李喜莲把旗举得更高,把鼓擂得更响,骂得更来劲。不但如此,她的劝说等于引火烧身,昏了头的李喜莲竟然怀疑到她的头上来了,这是王国慧万万不能接受的。王国慧非常重视自身的名誉,凡不是自家的东西,一片树叶她都不捡,一根鸡毛她都不捏,别说是一只母鸡了。李喜莲这样怀疑,对她的名誉是极大伤害。一口气顶上来,她的脸色由红变黄,由黄变白。她觉得肚子里有块地方像是硬了一下,又像是有某个东西向上顶了一下,肚子就开始发疼。同时,她的头有些发晕,眼也有些发黑,看天不像天,看地不像地,看人不像人。她上前对李喜莲更逼近一步:李喜莲,你敢再说一句,我就撕烂你的嘴!

  正当事情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,娘出来了,还是娘帮她解了围。娘说:国慧,饺子还没包完,你出来干什么!

  看见娘出来,王国慧的脑子才清醒了一些,才想起她都是为娘着想,才出来制止李喜莲骂街。既然娘出来了,她可不敢让娘牵涉进来。李喜莲惹她生了气,她可不能让娘跟她一块儿生气。她说:其实也没啥事儿,你来了,我想跟你好好说说话。我嫌她骂得声音太大,怕影响咱俩说话,就出来劝劝她。

  娘说:她骂她的贼,咱包咱的饺子,井水不犯河水,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!好了,回来吧!

  娘是冷静的,也是强大的。就是因为娘的冷静,才显出娘的强大。嫁人离开娘之后,王国慧原以为自己早就成熟了,独立了,也强大了,她的强大早就超过了娘。现在看来,在关键时刻,能够掌控局面并扭转局面的还是娘。不是她在保护娘,还是娘在保护她。她没有再说话,跟着娘回到自家院子里去了。

  李喜莲看见了王国慧的娘家娘,听王国慧一解释,大概这才明白了王国慧不让她骂人的原因。李喜莲心说:有啥话你为啥不早说呢,你要是早点儿说明白,我早就不骂了。李喜莲随即结束了骂街,回到了自家的院子。

  老何家的两个儿媳最终没能打起来,让前来围观的人有些失望,随着知了从这棵树上转移到另一棵树上所发出的长鸣,他们说着没劲,没意思,纷纷散去。

  3

  让王国慧气上加气的是,她知道,李喜莲认识她的娘,李喜莲看见她的娘来走亲戚,应该喊一声大娘,跟她的娘打一声招呼。可是,李喜莲不但没喊大娘,没打招呼,回院子时还咣当一声把大门关上了。李喜莲不是用手关的门,是用脚后跟关的门,她下脚有些重了,门发出的响声波及得王国慧的心门似乎也响了一下。在王国慧看来,李喜莲这女人哪里是在关门,分明是在甩脸子,是把脸子甩给她王国慧看的。通过甩脸子,李喜莲表达的是拒绝和另一种关门的意思,从此以后,拒绝王国慧再到她家里去,等于关上了她们互相来往的大门。这个浑蛋女人,真是个翻脸不认人的狗女人啊!气上加气的结果,是她肚子里的疼痛感又加重了一些。她不能确定疼痛的具体部位在哪里,像是在上边,又像是在下边;像是在左边,又像是在右边。她越是想用感觉之手把痛点捕捉一下,痛点越像是跟她捉迷藏一样,满肚子乱藏一气,弄得满肚子都是疼的。要是娘不在这里,她会坐下来喝一点热水,把疼痛感压一压。或是躺倒在床上,自己把肚子揉一揉,把疼痛感赶一赶。娘在这里就算了,她回到灶屋,接着擀饺子皮。

  王国慧家的房子坐北朝南,共四间。她家的房子的墙不全是砖砌的,只有下面的三分之一是砖根脚,上面三分之二还是土坯。下面有了一定层级的砖根脚,下大雨时就经得起雨水的浸泡,不至于像土坯一样,一泡就酥就塌。她家的房子也不是瓦房,房坡上只有下面三分之一是瓦,上面三分之二还是草。这样的房子在当地被称为瓦剪边。瓦剪边的实用功能并不比全部草顶优越多少,只是看上去好看一些,说起来好听一些。孩子找对象,一说家里住的房子不是草房,是瓦剪边,档次上就提高了一些。那么,把房子砌成混砖到顶的砖墙不行吗?谁都知道砖墙比泥墙好,瓦房比草房好,可买砖要钱,买瓦要钱,哪里有那么多的钱呢!王国慧家要不是她丈夫当着煤矿工人,能挣点钱;要不是她省吃俭用,连块卫生巾都舍不得买,能攒点钱,他们家连瓦剪边也盖不起啊!四间房子,三间是堂屋,西头用硬山隔出的一间为灶屋。有用土坯垒至房顶的硬山相隔,灶屋里的柴草烟子就蹿不到堂屋里去,不会很快把堂屋熏得跟灶屋一样黑。之所以把屋里的隔墙称为山,是因为隔墙的形状与屋子两头的屋山是一样的。之所以把隔墙说成是硬山,是相对堂屋的箔篱子而言。三间堂屋内,还要隔上两道箔篱子,把三间屋分成东间屋、西间屋和当门屋。箔篱子一般是用高粱秆子和苇秆子做成的,透风漏气,一碰哗哗响,称不上硬,只能算是软。相比之下,用土坯垒成的隔墙是硬的,就叫硬山。灶屋里支有两口锅,一口大锅,一口小锅,大锅用来蒸馒头熬稀饭,小锅用来炒菜。大锅灶一侧配有风箱。她家的案板靠墙支在硬山墙的墙根,案板是用枣木做成的,擀面条,擀饺子皮,切菜,剁饺子馅儿,都是在案板上进行。面的表皮有些发干,面也有些发硬,饺子皮不如刚才好擀。王国慧应该把切成小块的面剂子团在一块揉一揉,揉得软一些再擀。可她的心好像还在大门外,还没有回到饺子皮上,就那么把擀面杖在面剂子上硬擀。

  娘问:刚才那个丢鸡骂街的妇女不是你们家老五的媳妇吗?

  不是她是谁,人身子长了个猪脑子,一点事儿都不懂。

  你别这样说人家,能做妯娌也不容易,妯娌之间还是要搞好关系。

  两家对门住着,低头不见抬头见,再没有我对她好的了。生孩子我替她接生,小孩子的衣服我帮她做,过年不会炸麻花我手把手教她,没袜子穿我把脚上的袜子脱给她,就差没把身上的肉割给她吃。让她自己说说,我连一点儿对不起她的地方都没有。她多次跟我说,在家靠父母,到婆家想靠婆子靠不住,遇见啥难事,只有我能帮她。平日里看见我,一口一个三嫂,叫得亲着呢,能把脸上的鼻子眼睛笑成一朵花儿。没想到她今天跟我来这一套,一把毛没给她捋顺,她就给我尥蹶子。什么叫喂不熟的狗,这一回我算是知道了。喂不熟,咱不喂,以后我再也不会理她了。

  气话,你还在说气话。气话没好话,人一说气话就走板儿。好了,消消气吧。不是我说你,你就是多管闲事,自己给自己找气生。谁家丢了鸡,心里有气,都会骂一骂,出出气。你小时候,咱家也丢过鸡,我也骂过。骂是正常现象,你为啥不让人家骂呢?

  我没说不让她骂,我只是让她先做饭,等吃了饭再骂。

  六个指头挠痒,你多那一道子干啥呢!你是嫌人家不吃饭没劲儿吗?是嫌人家骂得声音还不够大吗!

  王国慧说:就是因为她骂得劲儿太大了,骂得太难听了,我才去劝她。说来说去,还不是因为你来了嘛,还不是想让你的耳朵根子清静一点儿嘛!

  这就是你想多了。老鸹不叫知了叫,它叫它的,我听见跟没听见一样。你娘活了这么大年纪,啥没见过,啥没听过,大事小事不知经历了多少,耳朵根子没那么软。再说了,耳朵根子清静不清静全靠自己,你想让它清静,它就清静,你心里不清静,它就不会清静。人要强是对的,该要强的时候要强,不该要强的时候就不能逞强。要强还得看时候,看地方,不能在啥时候、啥地方都要强。

  我从来不欺负别人,也不想受别人的欺负。老五家老婆又不是不认识你,她明明看见你来了,连句话都没有,连个大娘都不叫,你说我能不生气吗?

  为这个生气更犯不着,有我的孩子叫我娘就够了,别人叫不叫我无所谓。她叫我大娘,我身上不会大一块,她不叫我,我也不会小一块。正生气骂人的眼都不清亮,她也有可能没有看见我。

  那不可能!

  娘见王国慧额头上冒出了一些汗珠,问她:你怎么了,身体有什么不得劲吗?

  王国慧觉得自己的肚子疼得比刚才更厉害些,但她能忍得住。她对自己的忍耐力向来很自信,压制不住别人,还压制不住自己吗!她否认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得劲。

  那你头上怎么出那么多汗呢?

  是吗?可能是热的。过了夏至到小暑,天气越来越热了。王国慧拐起胳膊,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,这才发现额头上确实出了不少汗。真是出汗不由人,头上出了这么多汗,她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。而且她用衣袖一擦,觉出自己的汗不是热的,是凉的,这是怎么回事呢?难道自己的身体真的有什么问题吗?

  娘说:你要是觉得不得劲,就去歇一会儿,或者到医院看一看,别硬撑着。

  我的身体我知道,一点儿事儿都没有。

  那个傻女人走进王国慧家的院子,站在灶屋门口往里看。别看她傻,她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,却是村里的消息灵通人士,谁家来了亲戚,她总是能知晓,总是愿意到人家里去看看。她往灶屋门口一站,一句话不说,却满脸是笑,跟刚才那个在大门口外喊打的她判若两人。她一边笑,一边用双手在衣服前襟子上抹拉,完全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,就差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。

  王国慧的娘认识傻女人,她每次来何赵庄,傻女人必定会来看她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傻女人是一个守时又守信的人,自有她的可爱之处。

  娘对傻女人说:站客难打发,你别老站着呀。门口有凳子,你坐下歇歇吧。

  王国慧小声对娘说:别理她,傻得一点儿气儿都不透。

  娘没有不搭理傻女人,而是没理会王国慧的意见,继续跟傻女人说话:你的孩子呢,今天怎么没抱着孩子呀!娘听王国慧说过,傻女人蹲在尿罐上撒尿,一使劲,把孩子生到了尿罐子里。尿尿尿出了一块肉,可把傻女人吓坏了,吓得哇哇大哭起来。亏得傻女人大哭,也亏得一直关注着傻女人的婆婆听见了傻女人的大哭,及时从尿罐子里把孩子捞了出来,才捞出了孩子的一条活命。去年夏天她来何赵庄看见傻女人的时候,傻女人怀里正抱着自己的儿子。儿子光着屁股,一丝不挂,像只猪娃子一样。傻女人抱孩子的姿势也不对,孩子不是抱在胸前,而是抱在肚子上,抱得松松垮垮,孩子像是随时都会掉落在地上。孩子像是攀附在她身上,总算没有掉下来。

  傻女人说:俺婆子不让我带儿子出来,她怕我儿子掉到河里淹死。

  那是的,啥都没有你儿子宝贵,你婆子不让你带是对的。

  傻女人没有在小凳子上坐,她又往前走了两步,身子靠在灶屋门口一侧的门框上,口中念道:包,包,包饺子,包了饺子下饺子,下了饺子吃饺子,吃了饺子生孩子。她说她也会包饺子,拿起两只手在跟前看着,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。

  不管傻女人包饺子的积极性有多高,王国慧也不会让傻女人老鸹爪子一样的脏手沾到饺子,她往外挑挑手说:赶快回家去吧,你男人到处找不到你,到时候又该打你了。王国慧跟娘说过,有一回,傻女人在河边的麻棵子里摘麻蒴子吃,一个男人跟到麻棵子里,说是给傻女人钱,就把傻女人给睡了。睡完了,那个男人连一分钱都没给傻女人。傻女人跟在那个男人屁股后面要钱,就被她自己的亲男人知道了。亲男人不光用巴掌抽了她的脸,还用皮带抽了她的下身,把她的下身都抽肿了,好几天不能出门。

  傻女人大概记起了男人抽她的事,脸色突然大变,由晴转阴,说:我心里烦哪,活着干啥呢,死了吧,死了吧!咋死哩?我不知道咋死。下大雨,我不知道回家,炸雷在我头上打,我也没死。俺娘不让我死,说闺女呀,等你儿子长大了,你就有福了。你还没享福哩,不能死。好,俺娘不叫我死,我就不死。说罢,很作态地把双肩往下一垂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
  王国慧自己的肚子越来越疼,实在不能容忍傻女人继续表演下去,她扬起手中的擀面杖说:你走不走,要是不走,我马上去喊你男人过来收拾你!

  傻女人这才走了。临走时,她嘴里嘟囔着,像是骂了一句什么。傻女人是会骂人的,也许她与正常人的思维不一样,有时骂起人来,也别出心裁,别具一格。比如说,正常人骂人,一般会骂,不凭良心让你生个小孩儿没屁眼儿,她可能会骂成,让你生个饺子,让你生个辣椒,生个癞蛤蟆。

  新成放学回来了,他只喊了一声妈,没有去灶屋,也没有喊姥姥,就到堂屋去了。

  王国慧说:新成,你姥姥来了,你没看见吗?过来向你姥姥问好。

  新成过来喊了一声姥姥,也不管姥姥答应没答应,塌下眼皮,扭头又到堂屋去了。

  王国慧的肚子又刺疼了一下。

  娘说:新成又长高了。

  王国慧说:这孩子越大越不爱说话。

  娘喊新成,说她带来的有糖三尖,让新成先吃一个吧。

  王国慧不同意让儿子吃糖三尖,她说:糖三尖凉了,先不要吃。饺子已经包好了,妈给你下饺子吃。

  新成吃过糖三尖,知道每个糖三尖里面都包有蒸成糖浆的红糖,吃起来比蜜都甜,他当然愿意吃。可是,姥姥让他吃,妈妈不让他吃,姥姥和妈妈的意见不统一,他该听谁的呢?按说姥姥是妈妈的妈妈,也是妈妈的家长,应该以姥姥的意见为准。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,在这个家里,妈妈才是他最直接的家长,直接的领导,家里的一切都是妈妈说了算。要是听了姥姥的话,没听妈妈的话,妈妈当面也许不说什么,过后不知怎么批评他呢。妈妈说糖三尖凉了是一个方面,还有一个方面的原因妈妈没说出来,那就是不让他多吃糖。妈妈反复说过,小孩子吃糖多了对牙齿不好,牙会变黑,会变成豁牙子。所以在妈妈没同意他吃糖三尖之前,他不敢去竹篮子里把糖三尖拿出来吃。

  娘说,糖三尖是她今天早上刚蒸出来的,暄腾着呢,不会凉到哪里去。新成想吃,就只管让他吃呗。

  王国慧不说话。她把饺子皮擀完了,娘也把饺子包完了。她往大锅里添上水,在大锅灶里生上火,烧水准备下饺子。

  她不发话,新成没有吃糖三尖。

  在锅底刚烧了一把火,王国慧说她要去一下厕所,让娘先替她烧一会儿锅。其实她内里并不是很急,这会儿去不去厕所都可以,她是不想让娘跟新成多说话,用烧锅的事把娘固定在灶屋里,娘就不会到堂屋里找新成了。趁上厕所的机会,王国慧用手掌把自己的肚子揉了几下,通过揉压,看看疼痛能否有所缓解。未料她不揉还好些,一揉反而疼得更厉害,仿佛肚子里的皮肉下面有一样硬东西,在她不揉压的时候,硬东西和皮肉贴得并不是很近,她按着肚皮向下一揉呢,硬东西就把皮肉硌着了,硌得生疼生疼,以致疼得又出了一头汗,还含了两眼泪。她不敢再揉,赶紧从厕所里出来了。

  她家的厕所在房子最东边的屋山下,从厕所出来回到灶屋须经过堂屋门口。王国慧拐进堂屋去了,对儿子训斥了几句。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像是从牙缝里发出来的,但她的表情十分严厉,是咬牙切齿的样子,她说:你姥姥来了,你要高兴点儿,这样拉着脸子给谁看!我看你这学上得越来越不懂事,越来越退步。一个男孩子心里要藏得住事儿,以后才能成大事儿,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带样儿,怎么能行呢!好了,赶快把心情调整一下,调整成天真活泼的样子,有啥事儿等你姥姥走了再说。记住,要听话。听话,啥都好说。不听话,没有你的好果子吃!

  王国慧重新回到灶屋,仍没有接替娘烧锅,继续把娘留在灶屋里。她转到锅灶后头,站在那里等着锅冒汽,水开,然后下饺子。

  娘往锅底续着柴,柴是最适宜烧锅的芝麻秆,烧起来噼里啪啦脆响。娘说,我看新成好像有点儿不太高兴。

  王国慧何尝不知道新成不高兴呢,可以说打新成一进院子,她还没见新成,还没听见新成喊她妈时,只听新成的脚步声,就知道了新成今天中午不高兴。或者说,新成身上,有一种与她相连的气息,新成一进院子,她就把新成身上散发的不高兴的气息捕捉到了。甚至可以说,她对儿子何新成的不高兴是有预感的,眼前的事实不过证实了她的预感。儿子闷闷不乐,无非是这么几种原因,要么是挨了老师批评,要么受了同学欺负,要么某门考试没考好,要么三好学生没评上。眼下她不会质问儿子,让儿子说出为何不高兴,不管原因是哪一种,她都不想让娘知道。儿子是她的,教育儿子是她的责任,不是娘的责任,她不愿让娘为她的儿子操心。她只想让娘知道新成正面的东西,新成有什么负面的东西,她一概不想让娘知道。于是,王国慧说:没事儿,我说了,这孩子就是不爱说话,性格比较内向。

  娘说:国慧,不是我多操心,我觉得你管新成管得太严了。谁都巴望自己的孩子好,谁都巴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成才,但也不能老把孩子攥在手里,该放手的时候也得放放手。拿放羊来说,羊有羊的自由,你不能老是把羊关在圈里,牵在手上,该把羊放在河坡,让它吃吃草,撒撒欢儿,就得放一放。放羊放羊,羊就是放大的,不放就不叫放羊。

  王国慧勉强笑了一下,心说:这样的观点早就过时了,我一点儿都不会接受。羊是羊,人是人。羊是吃草的,用来吃肉的,而人生来是用来教育的,用来干事儿的,人和羊怎么能相提并论呢!这样的话她不会说出来跟娘争论,娘老了,老人是用来尊敬的,用来顺从的,她只说:我都知道,你就放心吧。

  白生生的饺子煮好了,王国慧先给娘盛了一碗,端给娘,又给新成盛了一碗,喊新成吃饭了,最后才给自己盛。他们这里吃饺子都是吃水饺,水饺不是用水煮的意思,而是盛饺子的时候同时往碗里盛汤,一边吃饺子,一边喝汤,叫原汤化原食。他们吃饺子时不是干吃,一般也不蘸醋。他们认为醋的酸味太重,一味遮百味,一蘸醋就把饺子的香味给遮住了。王国慧端起碗刚要吃,听见她家的家畜家禽叫起来。是猪先叫,猪一叫,像是喊了一个口令,羊、鹅、鸭子都一齐叫起来。它们仿佛有着统一的欲望,又有着统一的意志,叫起来大腔大嗓,谁都不甘落后。家里人开始吃饭,它们好像也闻到了饭的香气,接收到了开饭的信息,要求给它们也开饭。它们声音越来越大的喊叫里,似乎还有一些抗议的意思:你们只顾自己吃饺子,连点饺子皮都不给我们吃一点儿,真不够意思!这样的话,我们就不给你们长肉了,就不给你们下蛋了!

  王国慧只好把饭碗放下,到西间屋盛粮食的地方挖出一瓢玉米,分别倒给她家的那些吃货。羊是食草的,眼下没有草,只能先给它一点玉米垫巴垫巴。猪把玉米粒嚼得嘎嘣嘎嘣直响,仿佛在说:有福同享,这还差不多。

  趁着王国慧去喂那些长嘴、毛嘴和扁嘴的动物,当姥姥的总算有机会跟外孙子说了几句话。她问新成:饺子好吃吗?

  好吃。

  好吃就多吃点儿,吃完一碗,再盛一碗。你学习怎么样?

  还可以。

  在班里能排第几名?

  数学排第一,语文排第二,加起来还是排第一。

  姥姥很欣喜的样子,说我的外孙子可以呀,看来以后考大学不成问题。

  王国慧张着耳朵,听见了娘和新成的对话,她转回来,把一老一小的对话打断了,说:不管排第几,都不能骄傲。

  新成说:我没骄傲。

  王国慧忍着肚子的疼痛,刚吃了几个饺子,就觉得有些反胃,胃里一拱一拱,在往上翻。她不许自己的胃往上翻,赶紧喝了一口饺子汤,把吃进胃里的东西往下冲。接着又吃了一个饺子,利用后饺子压前饺子的办法,把已经吃下去的饺子往下压。不料她的胃像是不愿意接受压制,一冲一压,她的胃反弹得更厉害。反胃反到了嗓子眼,她再也压制不住,禁不住呕了一下。她的呕是干呕,没呕出东西来。干呕之后,她看了一眼娘,见娘停止了吃饺子,也在看她。她不能再呕,更不能呕吐出来。她放下饭碗,到厕所去了。往厕所走的时候,她闭住嘴,咬住牙,并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,等于给呕吐设置了多道闸门,企图把呕吐阻止在闸门以里。然而让王国慧气恼的是,她的身体一点儿都不争气,一点儿都不听话,她闸着闸着,呕吐还是不可遏制地冲了出来。

  ……

  (未完)

  《十月》,2019年第1期,目录

  长篇小说

  云中记…………阿来

  国际期刊论坛

 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…………黄燎宇

  短篇小说

  九案…………石舒清

  蛇行入草…………赵雨

  思想者说

  裂缝与阴影…………北野

  散 文

  涟源行…………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

 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

  科技工作者纪事

  超越欧姆定律…………宇舒

  译 界

 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…………高兴 译

  诗 歌

  心的时辰…………扶桑

  摇篮与长夜…………风言

  她…………纸未央

  何晓坤的诗…………何晓坤

  育邦的诗…………育邦

  春天正在生发…………金黄的老虎

  艺 术

  封面 白影-线 之一[局部](布面综合材料,钢板)…………周力

  封二 书法…………马识途

  封面设计 赵平宇

  篇名题字 石舒清

  悦-读

  作家有话说|刘庆邦:方寸之间见功夫(创作谈)

  《十月》短篇|刘庆邦:梅花三弄(短篇)

  作家有话说|刘庆邦:诚实劳动(创作谈)

  作家有话说|刘庆邦:一个从事写作的人,更应当凭良心(创作谈)

  刘庆邦《黄泥地》:乡土社会现代转型中的缩影及宿命

  2017-4《十月》散文(选读1)|刘庆邦:陪护母亲日记

  2017-4《十月》散文(选读2)|刘庆邦:陪护母亲日记

  2017-4《十月》散文(选读3)|刘庆邦:陪护母亲日记

  2017-4《十月》散文(选读4)|刘庆邦:陪护母亲日记

  2017-4《十月》散文(选读5)|刘庆邦:陪护母亲日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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