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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真的以为我不恨你吗？”

2019-04-27    作者:风茕子    来源:网络

　　1，

　　良家年被确诊肺癌时，刘盼木呆了。孩子才12岁，没了爸爸可怎么办？

　　继而有点自责。出这么大的事，她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病夫，而是孩子。

　　其实良家年第一个顾及到的也不是她，是情人。

　　他到厕所给情人发微信：“确诊了，肺癌中期。”

　　情人没有立刻回短信，厕所里尿骚味很重，让他本来就肿涨的肺部更加不适。他强忍着，等她回复。终于手机响了，情人打过来一张痛哭的脸和一句话：“你在哪儿，我去看你。”

　　“小盼在这儿。”

　　情人打了一排省略号，紧接着电话打过来了。

　　2，

　　刘盼并不知道良家年出轨，她之前一点苗头都没发现。没发现是因为她没功夫去观察他。中年女人的事儿实在太多了。在单位要和男人一样拼命，在家里要管孩子的衣食住行加监督作业，再加上她父母身体也不好，三天两头要往娘家跑，刘盼都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，哪里还有心情对良家年细致体贴，去体会他的一呼一吸。

　　医生宣布病情的时候俩人都是懵的。没有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夫妻抱头痛哭。刘盼懵了一会儿去看良家年，怕他接受不了。良家年说他要去卫生间，刘盼还以为他去卫生间哭去了，毕竟一个大男人在走廊上哭很不得体。她等了半天也没出来，打电话占线，刘盼就去女卫生间。男女卫生间只有一墙之隔，她听到良家年打电话，声音不大，断断续续的，却令她遭受到与丈夫癌症差不多的迎头痛击：良家年说，你别来，别让小盼发现了，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发现，何必在这个时候让她伤心……我知道，我会好好接受治疗。

　　3，

　　给良家年办了住院，刘盼要回家拿衣服、准备钱。她把他的换洗内裤、杯子、充电器、牙刷，一股脑往塑料袋里装，一边装一边觉得这些东西很陌生。这是一个和她生活了15年的男人的日常用品吗？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吗？这15年又是真实存在的吗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吗？他活在她身边的到底是形，是肉，是魂，还是心？这些东西，一件一件，是不是在他情人那里也有一套？为什么不让他情人去照顾他？为什么不让他情人去交费？为什么不在这个时候成全他们？

　　刘盼哭了。哭自己无论多么努力，面对人生的重击依然无能为力；哭她在这种时候要接受丈夫出轨的现实。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，发作，公开，让孩子知道了怎么接受？不发作？不发作就只有哭，装不知道。但是装起来太心寒，也许这种时候的沉默，能够让人误以为那是一种他的疾病所带来的一蹶不振吧。

　　4，

　　良家年开始接受化疗。他身体受不了，哇哇吐。吐的都是黄水，又酸又馊。她拿垃圾桶帮他接着，接完了给他擦嘴，对病房的另两户人家说抱歉。大家都表示理解。病房里有一种潮热的死亡气息，每个人都懒懒的，家属和病患一样疲倦，并不想交流。刘盼去水房洗毛巾，毛巾都臭了。她想，是不是要去买条新的。又一想，算了吧，住院部楼下小商店里什么都比超市贵，就这样将就吧，再说他配用新的吗。

　　良家年身体稍稍好一点的时候就玩手机。或者说只要他的手拿得动手机，他就玩手机。刘盼看电视。病房里的遥控器不见了，墙上的电视永远都在播放一个台，广告翻来覆去地演。刘盼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，她的眼睛盯在电视上，脑子后面像又生出一双眼睛，在看他。他把手机调了静音，她听不出来他在干什么，八成是在给情人发消息吧。有一次她试探了一下，在他玩手机的时候猛然回过身去拍他：“哎你看这广告都是在哪儿找的老头老太太讲疗效？”良家年吓得一缩，本能地把手机摁灭。她心里有数了。她说：“我觉得这些老头老太太都拿了钱的，不然怎么照死里夸。”良家年说：“估计是的。”

　　5，

　　由于请假照顾良家年，刘盼的年终奖受到影响。她一肚子气。主任嘴上说哎呀你看你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，大家都很难过，你放心去照护他，工作上的事儿我给你罩着。她罩的啥呢？客户被人抢跑，年终奖打折，公司可是一丁点情面没跟她讲。

　　还有同事，关系特别好的两个来看了一会儿，关系一般的就在微信里发个两百三百的转账。她怎么好意思收？她心想你们要是诚心给钱的话就直接从支付宝打钱，不用人点接收，微信转账算是啥。第二天钱自动退回去，人家还一堆客气话，她也得拿出同等的客气一个一个去应付。在医院呆久了，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腐臭味。

　　孩子是她最心痛的。她跟孩子说爸爸得了肺炎，让孩子姥爷来接送几天。孩子姥爷心脏不好，一般不是天大的事很少请他出动。所以孩子闹着要到医院来看爸爸，确定大人们说的是不是真的。全家合起伙儿来骂他不重视学业、不相信大人说的话。姥爷说孩子总在家里哭，一骂就哭。

　　一天凌晨刘盼回家拿东西，顺便去孩子卧室看了他一眼。她拿着背包来到儿子床前，儿子醒了，她从呼吸声中就听了出来。他每次从熟睡中被吵醒时总有一口长长的吸气。但是他没有动。刘盼在他的床前站了许久才说，宝，我走了，我还得上医院去照顾你爸。儿子动了一下，脸依旧朝墙躺着，没有说话。她希望儿子会说点什么，哪怕一声怨言，一句询问，一声关怀，一点啜泣。她等着，等着，儿子没有一点声响。所有的长辈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压制他、欺骗他、凌驾他，他连一句真话都听不到，现在她又想得到什么呢。她迟迟迈不动脚步，心几乎碎完了。

　　6，

　　化疗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，除了让良家年更加虚弱。他的整个身子都塌陷了，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。半个月后医生说肺癌引发了心包积液，最好做个手术。他们问刘盼愿不愿意他做手术，毕竟现在病人身体状况不是太好，手术风险很大，费用也高。

　　刘盼在心底哀嚎，让他情人来决定吧，让他情人来决定吧，我真的受不了了。

　　但她还是带着阿谀的微笑跟医生说：“我跟全家商量一下啊。”

　　她打电话给公公。公公家也是一堆烂摊子，婆婆走得早，公公另娶一小妻，每天就是花钱，出轨，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，公公气病了几回还舍不得撒手。公公说能做手术最好做，刘盼问他能不能出点钱，他说：“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……”

　　她打电话给父亲，父亲也是说手术能做就做。再打给母亲，母亲在家里养病，她有严重的糖尿病，现在由刘盼的姐姐照顾。母亲说你自己看着办。刘盼几次欲脱口而出“他在外面有人”，最终她咬着牙把这句话咽下去。母亲已经够苦了，她何必还要让母亲承担她的苦。

　　打了一圈电话，求助的心慢慢凉下来。谁也帮不了她，人活一辈子就像游泳过河一样，他两口子正好遇到水流湍急的地儿，喊救命就是害最亲的人。她只能选咬牙泅渡或者选狠心放手。没有船。

　　7，

　　手术还是做了，做也救不回他的命，无非是身上多了两根导管，加一台呼吸机而已。良家年有朋友陆续来探望。男的女的都有。每碰到一个女的，刘盼都仔细观察。没有狐狸精长相的女人，哪个都很良家，很中年，很友善，很沧桑，很富有同情心。

　　他病情恶化得很快。整个病房里就数他病情恶化得最快。他快不行了。刘盼能感觉到。他的瘦脸在塑料罩子里呼吸，呼出的气体让罩子白一会儿，散去，又白一会儿，又散去，连水珠都凝不起来。生命之光越来越微弱，她感觉到他的无力，从肢体到发梢，甚至胡茬子。她有个朋友的亲戚得肺癌还坚持了两年，他连半年都坚持不住。

　　又是一通检查，癌细胞扩散到肾。这基本上是宣告了死期。

　　刘盼不得不跟儿子承认，爸爸病了，很严重，你去看看吧。

　　儿子接来后，刘盼把门带上，出去坐着。她听到儿子在里面哭，她在外面哭。

　　过了一会儿孩子出来，眼睛都肿了。刘盼把儿子抱住，她是坐着的，儿子站着，她的脸正好埋在这半大小子胸前。刘盼说：“孩子啊，有些事儿是我们不得不承受的，世界上有些人，可能比我们承受的苦更多。”

　　儿子的呼吸灼热，喷在她的头发上。

　　多么年轻炽热的生命。她把孩子搂得更紧。

　　“你要争气，别让爸爸失望。”

　　孩子的身体慢慢往下出溜，最后蹲到地上，拽都拽不起来。来来往往的人没时间看他们，哪一家不是同等的哀伤。

　　8，

　　良家年弥留之际，刘盼到底是没忍住，偷看了他的手机。

　　很多消息已经删了，只能看到最近两天的。那个女人叫禾，她说：“看到你瘦成那样，我却连抱抱你都不能，我心痛得站都站不住。”原来她到底是来看过，到究竟是哪一个，刘盼还是不知道。再翻下去，她还说：“如果有来生，我们就化成山间的两株野草也好，根盘在一起，风来我们就跳舞，风去我们就微笑。”

　　刘盼气疯了，还跳她妈的X的舞，人都快死了，她还在写诗。

　　又或许这可能就是情人对男人的意义。

　　管床医生来问刘盼，要不要把他接回家，在医院租几个氧气包带着。

　　刘盼跟家人商量了一下，决定把他接回去。

　　半路上其实良家年已经不行了，明显看起来脸开始发灰。刘盼没有这么近距离地、眼睁睁地看见过一个人在她眼前由生到死，她的心荒凉得一片空白。

　　到了家里，把他抬到床上，他的手动了一下，喉咙里发出“咕咕”声。全家都围上去：“家年，家年。”

　　大家推孩子上去说话，孩子说：“爸爸我一定听妈妈的话，好好学习。”孩子哭得不行，说不下去了。大家又推刘盼去说话，刘盼说：“良家年，咱俩在一起15年了，我……”她想了一下，一咬牙，最后说：“感谢你的忠诚。”

　　他喉咙里的声音平息下来，肉体由紧张变成松弛，下坠。刘盼心想，这是他这一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，有一种可能是他怀着没有发现的欣慰走向死亡，另一种可能是他怀着愧疚走向死亡。不管是哪一种，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，他薄弱的生命愿意承担哪一种就承担哪一种罢。她忽然发现这么久以来，她其实是有点盼着这一刻的，因为知道早晚要来，还不如早点来，她太累了，终于解脱了。

　　9，

　　丈夫的后事办的对刘盼来说比较恍惚，除了心疼孩子，别的都想不起来。想不起来悲伤，也想不起来怀念。他的东西一股脑都烧了，熊熊烈火熄灭后，地上还剩下个金属的眼镜儿架子。

　　墓地买好后，拿着墓地的证明去领寄存在殡仪馆的骨灰。一切都有人帮忙，她就在旁边看着，行尸走肉一般。良家年下葬后，众人把她搀回家休息，她在家昏天黑地的睡了两天，第三天起床，发现床头柜后面掉了一本他的书，这是他生病之前每天晚上都要看的一本经济学。她忽然想到墓地再看看他，顺便把书烧给他。

　　到了墓地，她离老远就看到他的石碑前面摆了一束玫瑰花。刘盼死了几天的心一下子活了，她坐在那儿，开始骂，泼妇一般，骂他不是个男人，简直就是畜生，他生病怎么不让禾来端屎端尿？怎么不让禾出钱刷卡？他生龙活虎的时候在床上跟别人快活，要死了却得当老婆的忍气吞声伺候，这家丑还对谁都不能说，说了就显得她小家子气，找理由不伺候他，人都快死了怎么还能在乎出轨那点事。他真的以为她不恨吗？她恨死了，他病的时候她是真不想管他，她被善良绑架，要做个好女人，好女人不能半途而废，不能在人快死的时候作妖，还不能害得孩子三观颠倒。她喘了口气，又说，也怪自个儿，一起生活这么多年，她恨死自个儿多少有那么一点心软，大半假善良加小半无奈再加一点真善良，坑得她这大半年来把自己折磨得血肉模糊。就当欠他个龟孙儿的吧。不管欠他多少，她都还完了，她替他保守秘密一直到他死。而他欠她的，这辈子、下辈子，都还不完，算了别有下辈子了，下辈子还是滚去跟别人当什么山间的野草吧，不是要跳舞吗，去跳他们的野舞去，下辈子他俩只能当野草，千万别再托生成人祸害人间。

　　她不后悔自己的隐忍。因为不挑破，也是对他俩最大的惩罚。让那个女人连光明正大给他送终的机会都没有。

　　她一脚把玫瑰踢出来，在碑前，狠狠地用脚碾，一遍又一遍地碾，最后就剩下几根湛青的枝干和一地血一样的汁液。

　　-END-

　　上一篇：“老”情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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